封面图｜《最长一枪》
文｜风马牛 （微信公众号：冯仑风马牛）
如果不是亲眼所见，人们很难相信，一家世界 500 强公司的总部竟然如此寒酸。这是一栋建于 1924 年的老楼，棕黄色外表，殖民地风格，只有 4 层高。每年三月到十月，季风裹挟着大量水汽涌入，雨水昼夜不停，把楼前的马路弄得泥泞不堪，偶尔有几头牛慢慢走过，和混乱嘈杂的交通状况格格不入。
塔塔集团（Tata Group）的总部就在这栋楼里。2019 年，塔塔集团下属子公司塔塔汽车在世界 500 强公司中排名第 265 位，但比起这个排名，塔塔集团创业故事和运营模式更加为人称道。
塔塔创立于 1868 年，是一个不折不扣的家族企业，全球雇员超过 70 万人，年收入超过 1000 亿美元。但令人奇怪的是，长期以来，塔塔集团 66% 的股本都掌握在塔塔慈善信托基金会手中，这一信托致力于支持印度教育、健康、生计、艺术和文化，换言之，塔塔赚的钱，三分之二都用于慈善事业。这也让塔塔成为了印度最受尊敬的企业。
做生意的目的就为了做慈善？在很多利益驱动的公司看来，这是不可思议的，但一百多年来，塔塔就是这么做的，而且做成了。那么，这样一家南亚次大陆的「非典型性」公司，是如何成功的？
世界上有很多标榜公司自己是「价值观驱动型」的，却很少有一家公司像塔塔这样，用了一百多年的时间，实打实地践行自己的价值观。塔塔的核心价值观有 5 个，分别是诚信、责任、卓越、开拓和团结，其中他们对责任的解释是：把环境和社会原则纳入我们的业务中，确保来自人民的东西多次回到人民手里。能让一个公司像遵循信仰一样遵从价值观的指引，塔塔的创始人詹姆斯谢特吉·塔塔（Jamsetji Tata）功不可没。詹姆斯谢特吉生于 1839 年，帕尔西族人，信仰拜火教，该教的教义是「人生应当致力于慈善和正义事业。」公元 8 世纪，詹姆斯谢特吉的家族为了逃避宗教迫害，从波斯迁入印度，从此扎下根来。帕尔西族在印度是少数族裔，以擅长经商闻名。詹姆斯谢特吉 14 岁时，就进入了印度有名的埃尔芬斯通学院学习， 19 岁毕业， 20 岁进入父亲的公司工作。9 年后，詹姆斯谢特吉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 2.1 万卢布，开了一家贸易公司。当时的印度，仍然是英国的殖民地。英国陆军元帅奥钦莱克曾对 BBC 记者说过，他相信，英国对印度的统治将会持续 1000 年，因为英国人没办法放开这颗「皇冠上最亮的宝石」。但詹姆斯谢特吉对英国人的殖民本质心知肚明。1857 年，印度爆发叛乱，大量印度人惨遭屠戮。次年，东印度公司被架空，英国政府直接统治印度，垄断了银行、电力、钢铁业等工业的发展，还禁止英国以外的国家资本流入印度。詹姆斯谢特吉和其他印度人都知道，在英国人眼中，印度不是什么宝石，只是一个巨大的仓库，予取予求。身处这样的环境，詹姆斯谢特吉的创业天然带有一种反抗意味：他赚的第一桶金，是给英军提供生活用品，但拿到钱之后，他立马就开了一家纺织厂，和英资纺织厂打擂台。不仅如此，他率先在印度实行 8 小时工作制，给员工创造安全、通风良好的工作环境，还给女员工提供带薪产假，试图在方方面面超越英资工厂。很快，詹姆斯谢特吉意识到，一家纺织厂做得好是不够的，要改变印度，首先要让印度成为一个工业上自给自足的国家，「如果没有足够的工业力量去支持它，那么捍卫它的自由，将是一种残酷的幻想。」于是，詹姆斯谢特吉提出 3 个构想：为印度成立一家钢铁公司、建设一个发电厂、建立一家世界一流的教育机构。为了实现这 3 个构想，詹姆斯谢特吉付出了一生的努力，但很可惜，直到他去世，他也只实现了其中一个——建立一家钢铁公司，也就是塔塔钢铁。
塔塔钢铁是詹姆斯谢特吉留给后人最重要的一家公司，塔塔集团的发展理念和坚持，也在塔塔钢铁上体现得淋漓尽致。从 1880 年代开始，詹姆斯谢特吉就在为钢铁公司奔忙，他远渡重洋去到英国曼彻斯特，学习钢铁城市的发展路径，又前往美国，学习新型企业的管理办法。虽然拼命努力，但詹姆斯谢特吉的构想在当时的英国人看来，无异于痴人说梦。时任印度半岛铁路公司的首席专员弗雷德里克·厄普科特爵士还专门找到詹姆斯谢特吉，当面嘲笑他说：「如果你能建成一家钢铁厂，我就吃掉成功生产出来的每一磅钢铁。」嘲笑可以是浇灭希望的冷雨，也可以是激发信念的烈酒。詹姆斯谢特吉不愿放弃，没有钱，他就发行股票和债券筹钱；被英国人嘲笑，他就利用印度人提倡国货的心理，大打广告，营造舆论氛围，最终逼迫英国殖民政府承诺：一旦钢铁厂投产，就会在建成后 10 年内，每年都向它购买 2 万吨钢铁。1912 年，钢铁厂终于生产出第一炉钢，此时，詹姆斯谢特吉因为操劳过度，已经过世 8 年了。幸好，詹姆斯谢特吉的儿子继承了他的理想，詹姆斯谢特吉生前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。为了节省成本，塔塔钢铁没有建在大城市，而是选择了一个既靠近铁矿，又靠近铁路枢纽的荒野，靠着好福利吸引了大量壮劳力，从无到有建起一座以塔塔钢铁为中心的小城。由于成本低廉、技术成熟，塔塔钢铁一经投产，就成为印度最大的钢铁公司，也是亚洲最大的钢铁公司之一。没几年，塔塔钢铁便远销日本、中国和东南亚。一战期间，塔塔钢铁铆足劲儿，向英国提供了 1500 英里的钢轨和 30 万吨钢材。这时候，承诺要吃铁的弗雷德里克·厄普科特爵士早就不知道去哪儿了。为了纪念詹姆斯谢特吉，钢铁城被命名为詹谢步尔（Jamshedpur）1947 年，印度独立，国大党执政，塔塔钢铁随即进入长达 40 年的「被计划时期」。刚开始的时候，为了满足全国钢铁需求，塔塔钢铁还能扩大产能，但随着印度政府限制外资、扶持国营企业，塔塔钢铁逐渐成了一个「收容所」，政府会规定每年的产量并负责收购，而塔塔钢铁只需要收容大量劳动力，为政府解决就业问题就好。这是塔塔钢铁最艰难的 40 年，尽管国家独立了，市场却仍然没有独立。在这种社会环境下，无效率成了美德，有效率才是罪恶。结果，塔塔钢铁员工越来越多，效率却越来越低。1991 年，印度发生国际收支危机，不得不向国际货币基金组织求助。也是从这时起，塔塔钢铁下决心要摆脱这种「被计划」的状态，重新找回一个企业的尊严。它要做的第一件事，就是裁员。那时的塔塔钢铁人员冗杂，高层竟然不知道公司一共有多少员工，花了 3 个月的时间，才查清员工总数为 7.8 万人，其中竟然包括了 3000 多名秘书和办公室勤杂人员，区区一个会计部门就配备了 32 名专业司机。由于詹姆斯谢特吉奠定的企业价值观，塔塔钢铁对裁员也非常为难：一方面，他们知道裁员意味着员工没有了铁饭碗，为了谋生，可能要离开这座钢铁城市，非常残忍；但另一方面，如果不裁员，一旦失去政府订单，塔塔钢铁自己的饭碗就要被砸了。权衡再三，塔塔钢铁给出了一个其它公司认为非常「愚蠢」的裁员方案：提前退休计划。按照这份计划，塔塔钢铁有权利自行挑选雇员，支付提前退休补偿金，让他们离职。雇员也可以选择拒绝接受补偿，继续留在工厂工作，但之后就没有这么丰厚的补偿了。补偿方案是这样的：40 岁以下的员工，保证每年都能得到剩余工作年限的全额工资，直到名义退休年龄 61 岁。40 岁以上的员工还能得到超过现有工资的补偿金，根据年龄和职位，超出部分会在 20%-50% 不等。即使员工在退休年龄之前去世了，家人仍然每年都能拿到补偿金，直到员工到达退休年龄。除此之外，如果被裁员的员工选择留在钢铁城，他们和家人都能继续享受免费医疗，就算离开了，他们也能领取公司提供的免费医疗保险。虽然被裁员后，员工要搬出公司提供的福利住房，但塔塔钢铁又宽限了时间， 3 年之内搬出就行。毫无疑问，这是一份无比符合创始人詹姆斯谢特吉的期望，能够给社会带来巨大福利的裁员计划。几乎没有员工会反对，即便这次裁员让他们失去了一个曾经可以「世袭」的工作，但塔塔钢铁已经足够慷慨，看起来就像花钱白养着曾经的员工。但事实上，这确实是一份裁员计划，虽然员工能够得到全额工资，但塔塔钢铁不会再为他们缴税、缴纳养老金，而这些员工的工资也永远不会再上涨。塔塔钢铁虽然不催着员工离开这座城市，却为离职员工开设了各种各样的职业培训班，并积极帮他们介绍工作，最终大部分人得到了新的工作，还是会自愿离开。随着一批一批的员工到了 61 岁，塔塔钢铁需要支付的裁员成本会迅速减少，同时因为效率提高、产量增加，利润也就自然上涨了。不久之后，由于印度低廉的劳动力成本和铁矿石成本，塔塔钢铁成为全球效率最高、利润率最高的钢铁企业之一。如何在慈善和利益之间做平衡，塔塔钢铁给出了一份近乎完美的方案。直到今天，塔塔集团在全球已经拥有超过 70 万员工了，提前退休计划仍然实行着。
塔塔钢铁的成功，只是塔塔集团在詹姆斯谢特吉理念的影响下的一个缩影。尽管詹姆斯谢特吉在世时，三大理想只实现了一个，但他的后人却接过了他的慈善火炬，继续奔跑在印度的土地上。
1892 年，詹姆斯谢特吉成立了塔塔基金会，这使得印度学生不论种姓、信仰、性别如何，都能通过公平竞争，有机会前往英国深造。与此同时，詹姆斯谢特吉规定，塔塔集团收入的三分之二，都必须用于印度的慈善事业。塔塔基金会对印度的影响不可磨灭，据统计，到了 1925 年，就已经有 40% 进入印度公务员系统的年轻人接受过塔塔基金会的帮助。在塔塔钢铁「被计划」的 40 年里，塔塔集团凭借敏锐的嗅觉，率先进入了许多政府和国营企业顾及不到的行业：印度民航业是从塔塔航空开始的，塔塔也是第一家在印度发展水力发电、引进空调的公司，就连印度第一家五星级酒店，也是塔塔建成的。为了普及艺术教育，塔塔出资建造了一家表演艺术中心，后来成了印度国家表演艺术中心。发现印度人普遍缺碘，塔塔推出了印度第一个碘盐品牌塔塔盐。看到印度没有国产手表，塔塔和泰米尔纳德邦工业公司合资，成立了 Titan 品牌手表公司。印度第一辆自主设计和制造的汽车也是塔塔生产的，塔塔还把星巴克和 ZARA 带进了印度。1998年，印度第一辆自主设计和制造的汽车塔塔Indica上市
从塔塔钢铁开始，塔塔就作为印度企业的领军者，不知不觉影响到了印度人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塔塔开创的第一太多了，以至于印度人给塔塔起了个外号，叫「印度第一」。2000 年，塔塔收购了英国泰特利集团，这是英国国宝级茶叶品牌，历史超过 160 年。这次「蛇吞象」收购成功后，塔塔茶叶一跃成为全球第二大茶叶品牌。2001 年，塔塔又分别和美国国际集团、友邦保险建立了合资保险企业，借机进入美国保险行业。2006 年，塔塔成功收购英国康力斯集团，成为全球第六大钢铁制造商，塔塔本身的国际业务占比也从 35% 飙升至 65% 。2008 年，塔塔花了 23 亿美元买下捷豹路虎品牌。有意思的是，捷豹路虎是英国历史久远的老牌汽车制造商，退休员工众多，为了稳定人心，塔塔答应为这些员工提供退休金补偿方案，总计金额高达 30 亿美元，比品牌本身更值钱。2000 年以来，类似这样的收购，塔塔进行了 60 多次，其中将近 40 次都属于跨国并购。通过「买买买」，塔塔集团在短短十几年的时间里，就在国际化的过程中把经营触角伸到了电信、生物技术、保险、生命科学、服务业等行业， 100 多家塔塔分公司就像大大小小的柱子，支撑起了印度全国 4.07% 的 GDP 。令人惊叹的是，尽管这些年来，塔塔集团的营业收入大增，但塔塔三分之二用于慈善的「家规」却从没变过。不仅如此，詹姆斯谢特吉确立的核心价值观，还影响到了塔塔集团的管理理念。和许多害怕盲目扩张的公司不同，塔塔始终坚持，要走多元化路径。这和塔塔一百多年的发展历史分不开，在印度，塔塔总是率先进入新行业的企业，也是最先挖好「护城河」的企业，干一行、精一行的经验，让塔塔对开拓进取充满信心。不过，塔塔也有顾虑， 100 多家分公司、超过 70 万员工，多元化经营让集团内部产生协同效应的同时，也会降低效率。为此，塔塔提倡子公司之间相对独立的运作模式，每个公司都有自己的董事会，但必须向总公司负责。同时，总公司也必须保证在子公司拥有绝对的控股地位，尤其是在塔塔汽车、塔塔钢铁等至关重要的公司。在经营层面，塔塔理所当然地选择走大众路线。塔塔认为，抓住了大众市场，既能促进企业良性发展，又能服务中低收入人群。塔塔汽车有一款非常出名的车，叫Nano，也叫「人民车」，它的售价只有 2200 美元，在印度非常受欢迎。这是一款根据印度本地特色定制的车，为了做到物美价廉，取消了一切在印度不必要的功能。比如，因为印度城市交通非常拥堵，车辆行驶缓慢，Nano 干脆没有安装 ABS 防抱死系统，堪称是「印度特色实用主义车辆」。
两手抓，两手硬，塔塔还收购了「韩国骄傲」大宇汽车的重型汽车部门凭借着詹姆斯谢特吉确立的价值观，及其后人不懈的经营努力，塔塔集团拥有 28 家上市公司， 100 多家子公司，业务遍布全球 100 多个国家， 2018 年收入达 1107 亿美元。可贵的是，塔塔最大的股东仍然是致力于服务全印度的慈善基金会。100 多年前，英国贵族们开着捷豹和路虎车行驶在印度的土路上时，绝对不会想到，不过 100 来年，印度就已经不是英国人的印度了，而捷豹和路虎，甚至是英国人常喝的泰特利茶叶，却还要靠印度人来拯救。正如 1964 年印度小说家R.K.纳拉扬所说的，「印度会继续」，不管我们是否承认，在全球市场化的跑道上，塔塔集团等印度商业力量的脚步声，越来越清晰了。[2] 李翠萍：制度变迁与家族企业成长绩效的机制研究——以印度塔塔集团为案[5] Doron Levin：拯救捷豹路虎：汽车品牌最成功的跨国收购[6] Rosabeth Moss Kanter：伟大的公司如何思考？[7] Tata.com：For The Future of India